새해를 맞으며
January 1, 2023 | Ni Chen



写在前面

2022 年 10 月,我躺在吉达 Fakeeh 医院的病床上,收到师兄传来导师病危的消息。双臂布满点滴针眼的我,几乎动弹不得,却仍摸索着手机回复邮件。从得知他手术到确认他离世,我始终抱着生命会有奇迹的幻想。11 月 7 日,当噩耗传来时,我正服用着镇痛药,内心的剧痛与身体的灼痛如潮水般撕扯着我。此后多次试图提笔记录,却总是在打开文档时泣不成声 —— 对我而言,导师是父亲、良师、挚友的三重化身,是支撑我坚守理想主义的精神支柱。他的离去,连同生活中的种种变故,让我一度精神恍惚,在坚持与放弃间反复挣扎。今日,终于借着几分酒意,整理这些凌乱的思绪。

2024 年 4 月 28 日 @ Tucson


师者之心

我的导师 Byoungho Lee 教授是一位充满情怀的学者。他常在实验室网页的留言板上分享见闻、记录心得:或是祝贺团队的学术突破,或是通报生活琐事,或是推荐读过的书籍与领域新动态。每年元旦撰文迎新的传统,他从 2003 年一直延续到 2021 年,从未间断。尽管我的韩语水平有限,却总会逐字查字典研读他的文字 —— 那些质朴的笔触里,藏着数不尽的启发与智慧。如今恩师已去,我仍会不自觉地刷新那个留言板,明知再无新文,却止不住怀念。面对这不可逆的永别,唯有追忆他的点滴,方能激励自己继续前行。


师承有脉

年轻时的我对 “师承” 二字似懂非懂,却莫名心怀敬畏。我的硕士导师学术精湛、温文尔雅,指导研究时极有耐心,即便批评也令人心悦诚服。那时我常好奇,究竟怎样的导师才能培养出这般优秀的学者?

初次见到李教授是在韩国的一场学术会议上。当他上台致辞时,师姐轻声告诉我:”这是你小导师的导师。” 我惊讶于他的年轻与英气,忽然理解了小导师的优秀渊源。后来接触到小导师的同门师妹,交流间亦觉如沐春风。看着李教授实验室的学生们做报告时的从容自信,我对 “师承” 的信念愈发坚定 —— 即便当时对他了解甚少,仍毅然决定申请他的博士项目。

后来的经历印证了我的选择。李教授兼具自律、诚信、幽默、包容等诸多美德。曾在 Twitter 上看到关于 “理想导师” 的描述,我几乎惊呼:这不正是他的写照吗?他的人格魅力如学术 “原生家庭” 般深远,让我在日后的工作生活中,总会不自觉地效仿他的处事方式。

Ideal Supervisor (来自 Twitter

有教无类

我常想,若未曾遇见李教授,如今的我会是何种模样?性格内向、做事迟缓的我,在科研路上本就属于 “晚熟型”。这些年见过太多因导师苛责而挣扎的学生,难免设想:若遇上个脾气暴躁、缺乏耐心的导师,我是否早已放弃科研,甚至迷失自我?

幸而李教授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:他不因研究表现厚薄待人,不盲目追求影响因子,博士毕业只需达到学校最低标准(一篇论文),从不让我们为拼凑论文焦虑。无论学生选择工业界还是学术界,他都全力支持。他善于发掘不同性格学生的潜能,让研究室始终洋溢着包容和谐的氛围。


克己复礼

导师是严于律己的典范。结识他之前,我自认为足够自律,而他让我明白什么是真正的 “克己”:

  • 守时如钟:他从不会迟到,若例会延迟,必提前致电说明迟到 5 分钟或 10 分钟;
  • 事事有回应:若无法立即处理邮件,定会告知预计回复时间,且分秒不差。申请 OSA 项目时,他因在路上延误推荐信提交,特邮件说明会在抵达酒店后联系管理员,最终果然如期完成;
  • 言出必行:一句 “下次回韩国请你吃饭” 都会记在心上,而他说 “不” 的事,便绝无转圜余地;
  • 坚守学术道德:担任期刊编辑时,从不给亲信开小灶;出任系主任、学会会长等职务时,凡涉及研究室成员的事务,必定主动避嫌。

这些品质让我坚信:无需投机取巧,亦能有所成就。而他的离去,曾让我一度感觉信念崩塌,陷入无尽的空虚与迷茫。


性别平等

很长一段时间,”女性” 身份如同枷锁。在 STEM 领域,周围几乎全是男性的环境中,即便什么都不做,也会被 “特别关注”。我习惯了在全是男性的会议室里缩在角落,高峰期宁可爬十几层楼梯,也不愿在全是男性的电梯里尴尬共处。工作后,甚至常生出 “要是我是男性就好了” 的感慨。

然而在首尔大学的岁月,却是我近十年遭遇性别歧视最少的时光。这既得益于学校的人权教育,更离不开导师的努力:

他特意邀请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 Donna Strickland 教授来校演讲,并在全是男性高层的晚宴上为女性学生预留席位;

担任电子系系主任期间,首次公开招聘女性教授,打破了自建系以来无女性教授的历史。

后来读到他 2002 年撰写的《女性也读博士吗? 》,才明白作为两个女儿的父亲,他早已在身体力行地思考与践行着性别平等的社会责任。


厚德载物

作为导师的第一位留学生,我深受他的关怀。入学后的第一个 Home Coming Day,师母便热情地拉着我聊家常 —— 后来她告诉我,导师特意叮嘱她多照顾我,怕我作为外国人感到孤单。尽管我韩语磕磕绊绊,敬语使用混乱,他却从未要求我刻意学习,反而常对大家说:”陈妮在场,我们说英语吧。” 这份体贴,让我在异国他乡感受到家的温暖。

2010 年第一次参加 Home Coming Day

导师从不轻易评判他人,唯一一次提及我的性格: “我遇到的中国人都很外向,你不太一样呢。” 博士毕业赴香港工作前,他告诉我他对 Lam 老师说我比较内向了。 这才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内向已格外明显,于是开启了 “五年话痨训练计划”。

他对每个人都平等有礼:从教二十多年,唯一一次叫错学生名字后,竟自责许久;每次出差,哪怕去中国,都会备好小礼物答谢帮助过他的人,哪怕只是帮忙订机票的学生;他营造了团结的研究环境与积极的校友网络,实验室的项目大多来自已任职产学研机构的前辈推荐;他将获得的景岩奖两亿韩元奖金全数捐赠给首尔大学工学院……

他的批评总是温和而有引导性。2013 年我参加斯图加特 FRINGE 会议,做完报告后四处游玩,缺席了 Reception。回国后他笑着说:”Osten 教授把照片发给我了,找了半天没看到你。” 此后我便懂得珍惜每一次学术交流的机会。博士毕业时,他带着我的论文去西雅图开会,边参会边修改,那叠沉甸甸的 A4 纸,满是他的心血。

离开韩国时,我送他一幅 “厚德载物” 的书法作品。多年后师母提起此事,兴奋地指着汉字让我看 —— 原来学生的认可,对导师如此重要。

2019 年最后一次参加 Home Coming Day

2019 年最后一张合影 @Bordeaux

2019 年在导师办公室门口,我最后一次对他说:”保重身体。” 那时还想着 “他这么年轻,这话该对长辈说”,却不想竟成永别。从得知他患病到离世,我始终期待奇迹,最终只余无力与痛惜。那些未说出口的感谢,未及展示的成果,都成了永远的遗憾。2022 年卧床的两个月里,我对着天花板反复思索生命的意义 —— 直到看到李栋旭的访谈:”当我们真正接近死亡时,才能理解生命的意义。”

愿我的生命,亦能留下一丝意义。


朋友们曾笑称实验室主页像导师的个人博客,我很庆幸他以这种方式留存思想。重读他的文章,仍会为他的学识、责任感与人生态度所打动。我整理了他的部分文章(这里),可惜许多文章因网页攻击遗失,谨供感兴趣的朋友参考。